秀
付云霞/文
贫瘠的陇东平原,皇甫谧曾经所在的甘肃省平凉市灵台县下辖的朝那镇就在这片一百二十八公里的大平原上。平原面积不是很宽阔,东至灵台县坡以西,西至龙门乡以东,在地图上看像一条浩浩荡荡的长河凌驾于山脉之巅,贯穿东西。与平原相接壤的就是连绵起伏的沟壑与山脉。干涝池村就坐落在这个塬边上。由于地处高原地带吃水相当困难,人们都住在平原的尽头的大坡边缘,而水井都在大坡以下山沟最底层,可以确定这个村名的来历是缘于吃水尤其困难而命名的。大坡边缘上是被剃成齐面的崖,镶嵌在崖面上的是一口口农村人挖来住人的窑洞。窑洞数量与门面的新旧可以看出,家里光景过得怎么样。一般光景好的门面都是厚实崭新的,光景不好的门面都是肖薄破烂的。在我们塬上的孩子们心里,没有了这片塬,好像也就没有了路。
生产大队和学校就在平原的中央,围绕在生产队周边的,是远近不同的十几个村子,条件好的家庭都在塬边上盖起了砖岩头的大瓦房,条件次一点的就盖带了帽的,再不好的,就在塬边上的窑洞里住。大伯、二爸、还有我们家从爷爷那一代就住在这个大平原上的窑洞里。
大伯家六个孩子,按大小排序是大哥聚财,大姐俊秀、二哥宝财、二姐金秀、三哥升财和四哥栓财。村上人都说这名字起得够霸气,够富贵的,金银财宝应有尽有,这是典型的命里缺金呀!是的,大伯家的确很穷,做饭,住人,牛圈加起来的三口破窑洞,都是门坎踩成了豁豁,门缝都关不严实的破门烂窗户。大伯家的大女儿自小有点智障,十七岁时就找了个愿意娶她的二婚嫁了出去。二女儿金秀,自小就聪明伶俐且十分乖巧,小小的嘴巴、高高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一双毛闪闪的大眼睛、扎着两个大长辫子、一米六三的个子加上清瘦的身材;有点像那时候唱歌的李玲玉。那时候的孩子上学晚,秀姐十四岁的时候也就是一九八三年才上四年级。就在那年大妈突然因病去世了,秀姐的美好的童年就这样结束了。
我记事应该是四五岁的时候,我的印象中大妈一直都喊着肚子疼,有时候肚子疼起来看我们谁在身边就拉我们给她揉揉,偶尔给一毛钱叫我们去生产大队唯一的药店给她买止痛片。再后来渐渐地大妈叫我们给她揉肚子的次数越来越频繁,买止痛片的间隔时间也越来越近,大妈在炕上痛的哭喊的声音也愈来愈大......都知道大妈得了很重的病,但不知道是什么病......大妈的去世犹如晴天霹雳,秀姐家的担子就落在了秀姐的身上。那年后季秀姐就开始因为家务而陆续弃学,过了寒假就直接辍学在家了。母亲和二婶开始教秀姐做针线,做饭操持家务。
塬上看天像是被劈了一半的大月饼,大大圆圆的,每天早晨六点多就看见火球般的太阳从东边地平线上徐徐的升起来,下午再从西边的地平线上缓缓落下去。夜晚在广阔的平原上看着满天的繁星,你会有大千世界唯独你一人,站在世界屋脊的感觉。春天,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里夹杂着片片黄色的油菜花,美极了。收麦子的季节,黄橙橙的小麦和热火朝天的收割者在炙热的阳光下都被烤的快要熟了的时候。各家的劳动力,男女老少都齐刷刷的上阵。大人收割,老人扎捆子,女孩子往一起运送,后面有更小的孩子会提着篮子捡麦穗。遍地黄橙橙的小麦即时变成了满地的麦捆子,再摞成小麦垛子。等一地麦子割完了之后再用架子车拉回场里,摞成更高更大的麦垛子。整个村子的麦子在偌大的碾麦场上集中,松塔般的大麦垛高高的挺立在大场的边缘。到了碾麦子的时候,整个村子的人们集结起来,一家挨着一家碾。从摊场到碾完,抖麦草、抬麦草、推麦、扬场、装袋子、一条龙式送到家。塬上包括周边十几个村子的麦地,哪个村子收割完了,哪个村子落后了,一目了然。站在塬边上放眼望去,哪个村子在塬边上盖起了几间大瓦房,同样一览无余,尽收眼底。每逢三六九,人们会换上干净的衣服,骑上自行车去镇上赶集,去的时候都不会空着手。男人们自行车的后面带着药材、胡麻、黄芪,大公鸡老母鸡或是猪崽子;回来时换成了锄头,葱苗子,或者化肥。女人们提着一篮子鸡蛋、两只长毛兔、或是一包兔毛;回来时换成了花花绿绿的布料,花线、雪花膏、麻花、油膏、菜种子。塬上一个月放一次电影,每到这个时候都是塬上人最活跃的时候,方圆几十里路的人,自行车一骑一溜烟就集中在了生产大队的院子里。电影没开之前,那些老相识,老街坊,拉家长叙旧,犹如过交流会般的热闹。村上脑子灵活一点会做生意的,此时不用跑冤枉路,直接找各村的跟自己合作的人,联络牲口怎么卖?黑市粮食什么价?这个时候几个村子的媒婆相互联络,在电影院里窜来窜去。先了解好这哪个村子里有几个小伙子,他们的家庭条件,长相嗜好,有没有麻子瘸腿大龅牙,再决定给他们搭配哪个村的哪个姑娘。相互传递信息,相互讨论是否般配,似乎他们就是月老。不过说实话,他们的确起了很大的作用,要是没有他们,这些十几里开外甚至于几十里开外的人是相互认识不了的。秀姐就是在这个时候,由两个村子的媒人给物色好了一个他们认为最好的婆家。
秀姐很喜欢看书,每隔几天就拿着看完的书来再换新的看,我们家也就几十本,书看完了没书看了就看我们的课本,还教我们不会做的作业。看书和辅导作业的时候秀姐总是很羡慕的说:“玲儿,你真幸福,还可以读书,你一定要好好读书,你看我都没机会上学。”而村上的媒婆外号叫碎嘴的,此时开始热心的天天往秀姐家跑,谋算着要给秀姐介绍那个他们认为的天赐良缘。秀姐说她一看见碎嘴那贼眉鼠眼的样子就讨厌,她找不找婆家跟他有啥关系,他成天跑,每次来吃闭门羹也不嫌累。碎嘴去的次数多了一进门就被秀姐轰出门去。
过年的时候远在新疆克拉玛依工作的父亲回来了,晚上我听见大伯找父亲说:“家里穷,只有两头牛,除了一台缝纫机就没有值钱的家当了、每年的粮食都不够吃。老大二十好几了找不上媳妇,人家姑娘来一看家里条件就不来了。碎嘴说把秀当作交换条件换到川里去可以给老大换了个媳妇。”换媳妇也就是秀姐嫁给男方,男方的姐姐嫁给秀姐的哥哥。农村把这样的妹妹给哥哥换媳妇叫做换亲。看来介绍人跟大伯家已经达成了共识,这门亲事是要杆上钉钉了。
所谓的川里,就是平原以南最远处的山与山之间的川道,那个地段水土不好,他们吃的水就是达溪河上游的河水,多数人都是瘸子或者硬拐子。那时候的环境条件和社会风气来说,山里姑娘想上塬,塬上的姑娘想进城。塬上姑娘嫁去山里就可以彩礼加倍的要,山里姑娘进城最好是自己谈的心甘情愿的,否则倒贴钱都不见得有人愿意。再就是名声不好或者长得太丑没人要和家里缺钱的把姑娘嫁去川里条件好的人家可以要个高彩礼。所以我们塬上的姑娘是可以嫁到城里去的,像川里的特别是身体有缺陷的很难找上我们塬上的姑娘,况且是秀姐那么出众的。但秀姐是熬不过家里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听说男方的爸爸在村上是村支书,在村上声誉特好,家里条件也是村上最好的,唯一的缺点就是男方腿有点瘸。
那年九月份的一天吃完上午饭,经安排母亲带着大哥聚财,秀姐跟介绍人碎嘴一起去相亲。那天刚好周末,我也要跟着去。五个人三辆自行车我们就出发了。十几里的山路,很多时候路面太陡都要推着自行车走,两个小时才到了川里。下了川道只能看见窄窄的被山挡住了一大半的天空,有点井底之蛙的压抑。川里住户因很久以前发大水被河水淹过所以受到教训,并没有集中在川道里居住,而是零散的住在半山腰上,门口都有着自己家的小麦场。窄窄的川道一条小河蜿蜒崎岖的围绕着村子北边绕到了南边向东流去。塬上人四季缺水,都稀罕这清清的河水,走了这么远的路也都汗流浃背了,我们在河里洗了脸和手,把自行车也擦洗了一遍。秀姐拿出小镜子照着梳理了自己的头发,给我也重新扎了一下头发,顿时清爽了许多。进了村子,男方一家七口人都在门口等着迎接我们。一眼看过去,个子相对高的那个应该就是秀姐要相的对象了。中等个子,方方正正的脸,看上去很英俊,不知道是相亲害羞,还是本身就是红脸蛋,脸上有很明显的红尔团,走路一瘸一瘸的。进了四方大院里,有五口门面整洁的窑洞和五间砖檐头的大瓦房,这条件的确是村上最好的。我们村还没有谁家盖的起砖檐头的五间大瓦房,最多就是我们家盖了三间,还是带帽的。带帽的意思就是房子四角的檐头是砖其他地方都是土胚子。砖檐头的房子就是房子四条边包括房檐头都是砖的。最让大哥动心的是他家窑洞里冒尖的三囤粮食,和院子里四米高六米宽的金黄色的玉米蓬。一囤粮食就有十担三囤就是三十担粮食。大伯家每年粮食都不够吃,看见人家这么多粮食就如同看见了救星,大哥欢喜得不得了。那个年代招待亲戚最好的饭菜是大家都喜欢的但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到的猪肉臊子面。那天他们家的肉哨子面里熟油辣子红艳艳的,肉哨子漂了厚厚的一层。吃完晌午之后寒暄了几句我们准备回家时,介绍人告诉秀姐他们家人给手帕的时候不要说话一定要接上,这是讲究。我也不懂那是什么意思,临出门男方的奶奶被他家人推搡着把一块带大红喜字的手帕塞进秀姐的手里。老奶奶拉着秀姐的手,反过来摸翻过去摸着不撒手。秀姐试探着抽了几次手都没抽出来。她看秀姐的眼神就像是看见一件稀世珍宝一样,眼里全是无法控制的爱不释手。好不容易老奶奶松手了,看秀姐接了手帕之后没有还回去装进了口袋。他们全家人就喜笑颜开的执意留秀姐今晚别回去了,在他家多待几天。住他们家那当然是不可能的,母亲以家里还有小孩子等着吃饭为借口我们匆匆往家返。
回来的路上,介绍人费了很多唾沫星子,说了好多他家的好处之后才问秀姐是否同意。秀姐一脸的嫌弃说:“我不同意,川里水土不好,他家条件是好,可他们家弟兄姊妹都是瘸子!”
介绍人又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给秀姐各种劝说:“到了他们家你不会饿肚子的,粮食吃不完。”
“你是塬上人,下嫁到川里他们还不把你当神一样供着。”
“去了生个一男半女,啥还不都是你说了算”。
秀姐说:“当祖宗供着我也不同意。”
看秀姐不答应大哥急了眼,脸红脖子粗的说:“你不去人家女的就不来咱们家怎么办?”
秀姐也红了脸坚持说:“反正我不去川里,她一个罗圈腿上塬她还吃亏了吗?她不来,不来了算了!”
大哥继续骂着:“接了手帕就是同意了,不同意也得同意,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秀姐鼓着腮帮子,毛闪闪的大眼睛里噙满泪水,鼻孔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转头狠狠的瞪了几眼大哥又狠狠的盯着介绍人,一把掏出手帕朝着介绍人甩出去的同时狠狠的说:“你个骗子!”
这下大哥更急了,脖子上的青筋都暴了起来,眼睛瞪得铜铃一样大,几乎要打人的架势,对着秀姐咆哮:“你瞪着我干嘛,你吃人呀瞪着我,你不同意你还上天呀,去了他们家你不愁吃不愁穿,你还有啥不满意的。我告诉你,那就是个火坑你也得给我跳下去!”
秀姐没再说话扭头一把拉过我架在自行车横梁上,一个轻巧的划步蹬着自行车边走边擦眼泪。老一辈人可能是经历了五八、五九年的饿肚子的年代,的确是饿怕了,就怕吃不饱吧!
秀姐是个懂事的孩子,之后她再也没追究过介绍人骗她接手帕的事,也没再说过不愿意。虽然还跟以前一样来拿看了几遍的书,也给我扎头发梳辫子,辅导作业,但笑容渐渐的少了。经常看她一个人发呆,或者叹气。事实上,秀姐是没有发言权的,她不能说她不愿意,也不敢说不愿意。
秀姐结婚前,母亲每天晚上都在煤油灯下面给秀姐婆家人做鞋子。快到婚期了,母亲一个人做不过来就托村子里大姑娘小媳妇帮忙做。大大小小十几双鞋,都是九针挽疙瘩的靴子底,鞋里面都垫上了绣着大红喜字的鞋垫子。这是农村的风俗习惯,女方嫁给男方时要给男方家每个人都要做两双鞋,给爷爷和公公要绣旱烟袋,给奶奶和婆婆要绣针线包。结婚那天要把这些针线活跟嫁妆都摆在外面叫村子里的人观看,这是新媳妇的手艺新娘家的陪嫁。村上人都说,秀姐没了妈妈,母亲给秀姐撑足了面子。
一九八五年刚满十六岁的秀姐就被介绍人带着去领了结婚证。临走的时候介绍人教秀姐说:“人家问你愿不愿意你就说愿意。”
秀姐结婚前一天晚上,妈妈和二婶给秀姐用线净了脸,她们把线崩在手上就像我们玩时做降落伞和喇叭花一样,一收一放,好像是把脸上的汗毛都给拔下来了似的,秀姐一直说疼,眼泪就顺着脸颊往下流。净完脸,二婶叫秀姐穿上衣服试试,秀姐抹着眼泪又开始哭。二婶说:“看这女子,明天就是大喜的日子不能哭,哭肿了眼睛多难看呀?”
秀姐还是哭,就是不去试衣服。哭了好久,秀姐擦干泪水哽咽着说:“二婶三婶,我真的不想嫁人,更不想嫁去川里,你们大人都说去了他们家会衣食无忧,我不知道这是福还是祸,但我哥说那就是个火坑我也得跳,我不去他就没媳妇。我妈过世的早,两个婶婶照顾我这么多年,我心里感激,以后有机会我会报答两个婶婶的,我走了,我爹还要劳烦婶婶多照应着点。今天我把想说的心里话说出来,明天我出了咱家大门过得好了还好,过得不好了也许你们以后就再也见不到我了。”二婶和母亲能说什么呢?她们只是帮忙照顾秀姐,嫁秀姐的主意是大伯出的,主是大哥做的,她们是不能替秀姐做主的。她们也劝过大伯秀还小,别把她换去川里;但大伯听了只是又叹气又摇头。大伯家的条件的确是没办法给大哥他们娶媳妇。二婶就只有劝着秀姐:“事到如今,别胡思乱想也别说傻话了,更别耍小孩子脾气,女孩子都是要嫁人的。啥事都往好处想,他家姑娘在咱们家呢,他们不能对你不好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到了人家家里要看眼色行事,干什么事都问着公公婆婆......”。我则在一边翻看男方送过来那一包花花绿绿的衣服,一件一件的穿在身上,虽然母亲和二婶她们不断地制止我别动秀姐的新衣服,但女孩子喜欢花花绿绿的新衣服是天性,我哪里听得进去,我还是跟唱戏的一样甩着长的伸不出手的袖子在地上飘过来飘过去,羡慕的不得了。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得婚姻的意义,更不懂婚姻还要有感情基础。我当时天真的猜想秀姐说不愿意肯定是骗人的,秀姐哭肯定是净脸绷疼了才哭的,哪有要当新娘子了还不高兴的呢。而且姐夫虽然是个瘸子还是挺帅气的,每年他们村子耍社火,姐夫都是耍大刀的大老爷,威武着呢。最关键是还有那么多套新衣服穿呢?可我发现此从说起这门亲事,就没看见秀姐真正开心的笑过,秀姐应该是真心不愿意吧......但是秀姐的家里没有一个人在乎秀姐愿不愿意,大家心里只有一个道理:秀姐不嫁给那个瘸子,大哥就娶不到媳妇。
第二天一早来了八个小伙子,他们每人都骑着一辆车头上绑着大红绸子的自行车,就这样把秀姐驼走了。同时秀姐家里也出去了八辆车头上同样绑着大红花的自行车去接新嫂子。我见过村子里别的姑娘出嫁的时候,都会象征性地扭捏着哭两声,然后说几句怎么舍不得父母之类的话。农村姑娘出嫁如果不掉几滴眼泪会被说成急着嫁人或者不孝顺的。可秀姐哭的跟她们都不一样,秀姐哭的是真实不作假的哭;伤心失望的哭;痛不欲生的哭;歇斯底里的哭。秀姐的哭声凄惨的跟大妈去世那天一样撕心裂肺,于是母亲和二婶也跟着哭。我始终不理解,这么大喜的日子秀姐为什么要哭,就算秀姐是不愿意嫁人哭吧,母亲和二婶又不嫁人为什么也要哭?秀姐就这样被换去了山里当了瘸子的媳妇。
下午的时候迎亲的人回来了,接过来一个矮个子,罗圈腿,红脸蛋的新媳妇。村上人都来看秀姐给大哥换来的媳妇,大家都说那么标致的一个姑娘嫁了一个瘸子换来一个罗圈腿......我知道这些人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是看笑话的。而这时候的我心里知道,从现在开始,也应该开始改口称呼嫂子和姐夫了,不能再叫罗圈腿和瘸子了。
秀姐出嫁后很少回娘家来,我一个小屁孩根本不懂得关心人,所以也很少过问关于秀姐的一切。
直到一九八七年的四月份一个周末,镇上过交流会,我才第一次见秀姐回娘家来。秀姐此时更清瘦了些,头发理成了当时看的电影《高山下的花环》里面小花那样的妹妹头。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涤丝衬衣,领口和袖口都有当时很流行的那种机器绣花特别漂亮。秀姐怀里抱着半岁多的儿子涛涛。我闻到秀姐衣服上都是喂孩子的奶水味,胸口地方有一圈溢奶的痕迹。涛涛长的很像姐夫,脸盘方圆,皮肤跟了秀姐白净细腻,黑扑扑的大眼睛滴溜溜的转来转去看着这个陌生的地方。到我们家之后,秀姐的婆家人都去赶交流会了。秀姐没去,说要陪我们姊妹玩耍。整个上午秀姐却很少跟我们玩,而是一心照看她的儿子涛涛,跟母亲聊天。我听见秀姐呜呜的哭,告诉母亲说婆家里明明有很多地,还包揽了很多山庄,一年四季有干不完的活,活太多了,累,没时间回来看我们。说她很久没有跟我们姐妹一起玩了,很想我们......下午的时候孩子睡着了,秀姐便叫母亲看着孩子,她要跟我们一起出去给兔子挖草。秀姐洗了头发,换了件干净的衣服叫上姐姐和霞姐及同村子里的小姐妹我们一起出发了。(霞姐是二婶家的老二,姐姐是我的姐姐。)那天的草特别嫩,也特别好找,一会功夫我们每个人都挖了满满的一筐草。我们走累了就坐在油坊山上一块草坪上休息。
四月是春意盎然绿草丛生的季节。风轻轻的吹在脸上,柔柔的,暖暖的,如同轻纱抚面。嫩绿的青草间夹杂着各种颜色的花朵在微风下翩翩起舞,好看极了。我很奇怪的问姐姐这花是人家种的吗?姐姐说:“不是种的,是野花。”农村的田野里一年四季都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野花,农村的孩子最优越的条件就是生活在大自然这个天然氧吧里,可以尽情的呼吸新鲜空气,感受大自然的美。
那天傍晚的夕阳特别美,映红了整个天空,照在我们的身上,影子拖的很长很长。我是我们姐妹中最小的一个,个子小,影子也就比不了别人长,我就跑到她们的最前面,高兴的喊着我的影子最长。我欢蹦乱跳的唱着歌:“小鸟在前面带路,风儿吹向我们,我们像春天一样,来到花园里,来到草地上,鲜艳的红领巾,美丽的衣裳,像许多花儿开放,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跳啊......”在绿油油的草地上打滚。我们每个人都摘了一大束野花来,霞姐把一朵黄色的花插在自己头上,我也给自己头上插花,可怎么都插不住。霞姐和姐姐就都围过来帮忙。一会功夫,我的头就像个大花盆一样。霞姐拿出镜子让我照,我一看,太多了显得俗气,就让姐姐重新给我插了朵粉色的和一朵黄色的。我们在草地上玩作一团,看西边的火一样的云彩,嬉闹着不愿意回家。我从来没看见过这么漂亮的云,姐姐说那叫火烧云。我则想着云跟我的名字有关,我应该跟这美丽的晚霞也有关而兴奋不已。秀姐则沉思着不说话,只是笑嘻嘻的看着我们嬉闹,时而忧伤的叹息一声,时而伤感的长出一口气,好像氧气总也不够她呼吸。从秀姐脸上能看出来秀姐即便是笑着也是那种勉强挤出的笑容,那叫苦笑。秀姐换的是一件淡粉色的涤丝衬衣,领子和衣襟;袖口同样都有很漂亮的机器绣花;头发随风飘着;红润的脸颊在夕阳的衬托下更漂亮了。我躺在草地上看着秀姐,我从来没有这么欣赏过我的秀姐呢,她现在显得更加温柔妩媚,有女人味了。我滚过去靠着秀姐的脚边,拉起秀姐衬衣的衣襟折在脸上,看见天变成了金黄色,草坪也变成了金黄色,姐姐,霞姐,秀姐她们都变成了朦朦胧胧的金黄色,如同糖纸上面的仙女一样美丽。我问秀姐:“秀姐,是不是结婚了就会有这么漂亮的涤丝衬衣穿?”
秀姐说:“不是,你现在也可以买呀”
我说:“我妈不给我买,我也要找婆家结婚,结了婚我就要买这样的衬衣,也要淡淡的绿色,淡淡的粉色,我还要买高跟鞋......”秀姐静静的看着我欲言又止,只是跟哪里疼了一下似的皱了一下眉头说:“你还小,不懂,好好念书,嫁人有什么好!”
我问秀姐:“秀姐,结婚不好吗?结婚就有新衣服穿,你看我的衣服都是我姐的旧的,秀姐,你为什么不开心呢?”
秀姐脸上的表情先是害羞了一下却又很快变成了难以言表的痛楚说“结婚,不好!结婚人家就会折磨你,每天都折磨你。”我却看见秀姐的眼泪大颗大颗的从脸上滚下来。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哪里说错了?还是戳到秀姐的痛处了,可那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折磨让秀姐这么难以启齿呢?
我好奇的问秀姐:“怎么每天折磨你,姐夫打你吗?你怎么了?”秀姐不回答我的话只是一个劲的哭,哭了好一会突然抬起头摸了一把眼泪说:“玲儿,假如有一天姐姐不在了,你会不会去看姐姐?”
我说:“会呀,我会去看你的,暑假,寒假我都去。”
秀姐说:“不是,我说,要是有一天我死了,离开人世了”
我盯着秀姐的脸说:“你胡说,你不会死的。”秀姐的目光看向她婆家川里的方向,目光变得伤感又复杂,脸上泪水继续的流着,自言自语的说着:“玲儿,我说的是真的,也许明年的今天你就看不见我了,要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给我烧纸钱吗?”我看秀姐是来真的,但我如果说不的话,她就会一直哭的。我就说:“会的,秀姐,我一定会给你烧纸的。”姐姐满意的笑了。
那年麦子收完之后的一天放学,听说秀姐回娘家来了。我还没来得及找她玩她就又回婆家去了。之后嫂子从娘家回来说秀姐回来跟大哥吵架了,在大妈的坟上爬了一夜淋了雨感冒发烧还中邪了。而我一直在上学,姐姐上了中学住校,每个周末我要帮妈妈干农活没有时间去看秀姐。两个月之后的一个周末,同村的同学去川里她舅舅家,约我一起去看秀姐。当时母亲在忙家务,我就隔着窗户喊了一声:“妈,我跟红红去川里看我秀姐了。”母亲喊着“你什么东西都不带就去呀?柜子里有一袋饼干拿上。”的声音还在耳后响着,我就空着两手蹦蹦跳跳的跟红红去了川里。
从秀姐家坡上一下来就看见秀姐跟村上两个小媳妇坐在大门口的树荫下纳鞋底子,腿上趟着睡着的孩子。我轻轻地走过去。秀姐低着头纳着鞋底子听她们聊天。脸上死灰一般的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对面的小媳妇抬头看见了我,戳了一下低头做针线的秀姐。秀姐抬头看见我兴奋的泪水都涌出了眼睛,高兴地放下鞋底抱起孩子,一只手又搂又摸我的头说:“你怎么来了,玲儿长高了,漂亮了,没想到你还记着你姐呢?这么远你怎么走下来的?”开心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抱起来转两圈的感觉。我不好意思的说:“星期天就来看你了”。那两个小媳妇看见秀姐不同一般的热情,问秀姐:“这是谁家姑娘,这么标致?”秀姐就自豪的介绍:“这是塬上我娘家最小的妹妹。十岁了,星期天来看我了。”“怪不得呢?你看这皮肤,比咱川里娃娃白净水灵多了。这个头这身材比咱川里十一岁的娃娃高出半个头呢。”另一个小媳妇说话间也起身跟秀姐告别说:“那你快回去陪你妹妹去,咱们改天再聊。”秀姐拉着我的手进了屋放下孩子,又是给我炒瓜子又是找水果糖给我吃。
那天姐夫跟他爸妈出去干活了,家里就秀姐和奶奶、小姑子黑妞三个人。黑妞跟我一个属相,我不知道黑妞是喜欢跟我玩呢还是来帮忙照看孩子的,反正我去了之后她就好似个跟屁虫一样寸步不离。说她是来抱孩子的吧,孩子睡着了不用她抱;说她是来帮忙或者有别的事吧,什么事没有什么忙不用帮。起初我以为她是为趁着跟我玩,可是我跟她不熟,也不喜欢跟她玩。我是无所谓,但我感觉秀姐总想找机会跟我说说私房话就总叫黑妞出去玩,可她就偏不出去。秀姐叫她出去玩,别吵孩子睡觉。她说她不吵;秀姐叫她出去找东东玩,她说她不想和东东玩。秀姐叫她去看丫丫在不,跟丫丫妈妈要个小孩的鞋样子。她出去之后秀姐告诉我家里总让小姑子看着她。小姑子一放学就是她的尾巴。开始我有点不相信,因为那家人看上去那么和蔼那么善良。可眼前的事实证实了,这个家对秀姐的戒备与防范是真的。秀姐刚对我说了这两句私房话,黑妞就着急忙慌的跑回来了,鞋样也没拿来,而且站着半天不走。秀姐没好气的叫她写她的作业去,我们姊妹俩待会。她抱着作业跑来秀姐的房子里写。秀姐就搬出来一大堆她给孩子做的衣服,鞋子,叫我看好不好。我也看不懂那样是好那样就是不好,反正觉得都好,就假装很在行的指着这个说红的好看,再指着那个说那个绿的更好看。
下午秀姐的婆婆早早从地里回来了,特意把厨房做饭的秀姐换了出来,秀姐就拉着我去麦场里撕麦草要烧炕。说她把炕烧的热热的晚上让我跟她睡在上房炕上。我们刚拉着手跑出大门,黑妞又尾随而来。秀姐问她你来干嘛?黑妞说:“给你做伴,你害怕。”秀姐说:“大白天我怕什么,我不害怕,我们俩个呢!”那姑娘嘟囔着嘴进了大门。我跟秀姐撕着麦草,秀姐说:“慢点撕咱俩说话,黑妞跟着我,我跟你说心里话呢都没有机会。”说话间,我一抬头,黑妞又神出鬼没的从场边上过来了……吃完晌午饭,孩子睡醒了,吃饱了不哭不闹,她们家里大人都不出去干活了,在院子里稀罕着抱孩子逗乐。这时候黑妞被喊过去给她奶奶烧炕去了。秀姐以去供销社买卫生纸为由带着我出了大门。
秀姐带着我三拐两拐一溜烟跑到了离家很远的很偏僻的后湾地头的大树下。秀姐说:“玲儿呀,你不知道我命苦呀……你看我过得什么日子,每天就跟看贼一样看着我……”我们靠在那棵大树下,秀姐给我讲,她上次回娘家来跟大哥吵架之后在坟地爬了一夜的事。秀姐说她跟大哥吵完架提着包袱哭着跑去我们家,我们都去上学了,妈妈下地里干活了,大门紧锁着。她就出了村子,上街买了纸钱来到大妈的坟上,大妈的坟地就在邻村路北边的麦田里。三月份的天气,小麦开始拔苗。广阔的平塬上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零星能看见几个除草的人。她一头扑倒在大妈的坟上一边烧纸一边哭诉:从一个年少不经事的傻丫头,到大伯为了儿子给她包办婚姻,被迫做了人家的媳妇。她不能接受的是她为了哥哥付出了她自己一辈子的幸福,还得不到哥哥的理解。她受了委屈回来没有人能体谅她——哥哥嫂嫂是她的娘家人也同样是她的婆家人,跟自己不是贴心人,她心里有委屈也没处可诉。她本不愿意这门婚事的,是为了哥哥才嫁给了瘸子姐夫。她家是穷,可就是再穷她也不愿意嫁一个自己不喜欢的瘸子。可是没办法,她不嫁哥哥就没有媳妇。既然结了婚她就想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既来之则安之,踏踏实实过日子。可是婆家人总是看不起她,姐夫家是个四世同堂的大家族,奶奶是裹小脚的受过封建思想教育的老太太,总是拿着自己裹着小脚的规矩给她讲,还总拿着别人家的孙媳妇跟秀姐比。姐夫的爸爸是村支书,有点官架子。家里有很多规矩,吃饭女孩子不能上桌子,只有坐在灶火吃。特别是媳妇,长辈不放碗媳妇不能动筷子。在娘家都是一家人围一个大桌子吃饭的秀姐哪能受得了这气。秀姐有什么做的不对的地方她们也不会跟娘家人一样正确的指导她怎么做,而是骂她:“穷怂鬼家的贫胎鬼,倒灶鬼家的饿死鬼啥都不会做就会吃。”在家里她忙的时候忙,闲下来,小姑子总是跟前跟后,把她跟看贼一样看着,好像怕她跑了似的,她连一个人静下来想心事的空间都没有。忍耐了几年实在是忍受不了了。这一次是因为在灶火烧火烤糊了饼子,受到了奶奶的指责后一气之下回了娘家,想在娘家得到一点安慰,没想到娘家有的只是更多的伤害。她跟大哥说想在娘家多住几天,大哥不愿意,让她回去换嫂子回来,要不然没人给她做饭。秀姐说:“我给你做饭等嫂子回来,我想在娘家多住几天。”大哥骂秀姐:“你不回去你嫂子回不来,换亲就是这样,你在娘家几天你嫂子就在娘家几天,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你哪来的滚回哪去。”秀姐伤心透了说:“你以为我去的是个家吗?那是个火坑,为了你,我跳了,我想在娘家多住几天你都不愿意。”这三年来娘家的委屈,婆家的屈辱,其中的苦辣辛酸,悲苦伤心,全都说给躺在地下的大妈。
秀姐看的书多,用了很多我没学过的词语,绘声绘色的讲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麦田的上空,路上的行人闻声奇怪的停下脚步站在地头那边看过来,发现是上坟的在烧纸之后继续走他们的路。她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说了多久,直到哭累了,也说完了,眼泪也流干了。地里除草的人早已收拾锄头回家了,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少,不远处村子的方向已经炊烟四起,估计到了晚饭时节,回圈的羊叫声,狗叫声,鸡鸣声......她跟失去知觉一样感觉不到地上的潮湿瘫坐在坟头。她不想回家,也感觉不到肚子饿。娘家不要她,婆家没有温暖,没有一个亲人能给她一个温暖的怀抱,她就想静静的陪陪母亲也让母亲陪陪自己,她趴在母亲的坟上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她感觉刺骨的冷,摸索着身边没有被子和枕头,她睁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她以为自己瞎了,手里抓到了一把湿漉漉的麦苗和泥土,她才想起来她还在大妈的坟地。生产大队院子唯一的灯光早已经熄灭了,周边村子里的漆黑一片,她有点害怕了。天上开始哩哩啦啦的下起了小雨,她有点冷,她想回家,可是家在哪里,去哥哥家还是婆婆家呢?她想到去我们家,可是她没了方向,她看见手腕上的手表指针亮亮的指在二十二点半,原来她没瞎。秀姐说着长出了一口气,眼神出奇的空洞,表情极其的平静,只有大颗大颗的泪珠无声地流淌着继续给我讲着:“妹,你知道那夜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你知道夜里的坟地有多可怕吗?你无法想象......那种恐惧和害怕是你无法体会的......醒来的时候我的双眼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我的那种惶恐、那种焦急和无助。是的,我以前一直想死,死了一了百了,死了就没有痛苦了,可自从有了孩子之后,我舍不得我的孩子,突然很怕自己死了孩子怎么办?那夜,整个大塬上的麦苗在风中嘻嘻索索的响,雨落在身上刺骨的寒冷,那种毛骨悚然、那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和恐怖你根本无法想象。凌晨二十四点之后,雨不下了,夜空死一般的寂静,连一声鸟叫,狗叫,哪怕是虫子叫都没有。我幻想着有人会半夜拉肚子点亮灯,我会顺着灯光摸着走过去,可是,没有一点灯光。我的心情由无望变成了绝望。到了两点多,害怕,恐惧各种折磨,那黑夜就像个黑洞,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又什么都能看的见,无论我闭上眼睛还是睁开眼睛,那种恐怖,那种心里怕啥眼前和脑子里就会出现啥的可怕与恐怖,那种恐惧与害怕的东西开始随着我的思维而出现在我面前,像幻觉又像是真实的场景,那种我无法忍受到崩溃的折磨......。那个夜太漫长了,我干脆只看着手表,看的时间长了,手表上的亮光就开始变了,变成了耀眼的白光和骷颅头,再然后我眼睛看到哪里哪里就是白光和骷颅头,最后我连手表也不敢看了。可手表的指针“噌噌”的声音越来越大,大的好像有了回音,夜空也全是这声音在轰鸣。机械表是每天上发条的,二十四小时就会停止,我干脆把手表的的指针转了一圈。表不走了,我也不知道时间了,这样也好我也不用看着时间走得慢了。那个漫长的夜,整整折磨了我一夜,不敢睡也睡不着,直到天麻麻亮我才睡着。后来天亮了,一个开磨面房的老爷爷路过发现了我——他昨晚回家时看见过我烧纸,没想到今天看见我还趴在坟上;便带我去他的磨面房。老爷爷是邻村李家的,知道咱们家,可我不想回大哥家。便稍话你姐夫来接我回了家。”
秋天的树叶哗啦啦作响,北风吹到了我和秀姐的身上,我跟秀姐抱在一起哭,秀姐那本已经干在脸上的泪痕又重新被打湿了。可怜的秀姐你到底经历了什么呀?一个二十一岁的娃娃的年龄,怎么可以受这些磨难呢。
川里的天气早晚湿潮,早晨太阳爬上山头都已经八点多九点钟,下午太阳一抹过山头,河道里的湿气就开始蔓延整个村庄,太阳一落山森骨的寒气袭来。一阵风吹过来,树叶纷纷的落在了我们身上,我打了个寒颤。秀姐拿起坐在屁股下面的衣服给我穿上。夜幕降临,整个川道笼罩在灰蒙蒙雾气之中,像盖了一层灰沙,显得那么诡异。川道,这个我都不能接受的地方,让秀姐在这里生活一辈子,无疑是一种残酷的事实。我可以理解一个看惯了旷阔的大平原的人待在这里,光视野的缩小就让人不能接受,还不说如秀姐一样去接受在这里生活一辈子,跟棵小草一样生根发芽,那么将来子子孙孙就都走不出这川道了,想想都悲哀。
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我跟秀姐都吓的惊叫了一声,一回头,黑妞幽灵一样站在地头看着我们。晚上秀姐的婆婆叫我跟她一起住,我没能跟秀姐一起住!而晚上,秀姐的婆婆小心翼翼的盘问我,秀姐跟我出去说啥了?我说:就说上次跟我大哥吵架了,去坟上爬了一夜再没说啥。我心想,秀姐跟我说啥我能给你们说吗?你们要是拿她当亲闺女一样好,你们的好她都说不过来呢,还怕她跟我说什么呢?但我那时候小,不能为秀姐争取点什么,哪怕是话里话外硬气一点词句都没有。
又过了一年,一天下午放学,秀姐的介绍人在我家大门口叫我去大伯家,得到的消息是秀姐真的走了,那年秀姐才二十二岁,丢下一岁半的儿子。_
据大人们说姐夫哭的很伤心。他说秀姐这两年来一直很反常,有一次半夜秀姐起床悄悄出去了,他以为人家起夜,等了一会他就睡着了。五点多该给牲口添草了,因为白天牲口要下地,他起来不见秀姐。他出到院子里找,见秀姐蜷缩在麦草垛子的下面,嘴里塞了很多麦草,秀姐昏迷着。姐夫把秀姐抱进屋里掐她的人中,好一会秀姐醒过来,她对昨晚的事一概不知。又过了一段时间,秀姐因为喜欢看书,坐在灶火旁烧火看书,忘了锅里的饼子烤糊了,被奶奶训了一顿就赌气跑回娘家来了。从娘家回去之后,秀姐总会半夜莫名其妙的起床说她妈妈叫她。姐夫说他听了半天什么都没有,秀姐确说她能听见,她会抱起孩子就走,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
出事前几天一个半夜两点多钟,秀姐拉姐夫起来,床上摆了五双新鞋。秀姐执意要姐夫说出,那双最好最满意。姐夫说都好,秀姐不依,非得叫姐夫说出一双更好的。姐夫就指了其中的一双,秀姐说:“这是我结婚几年来给你做的最满意的一双鞋,也是最后一双鞋了,以后再给你做不了鞋了,以后你一年穿一双,你一定要记得我。”姐夫说了姐姐一句“神经病快睡觉”,就拉姐姐休息了。出事那天秀姐跟姐夫去山上拉柴火,山上有姐夫砍的五捆柴,因为山上车上不去,姐夫把车放在河道里,跟秀姐上山每人背一捆柴下来之后再上山。姐夫让秀姐在山上等着,他把第三捆背下山,回来两人把剩下的两捆一起背下去就可以装车回家。可姐夫说,他把这捆柴背到离车五十米的地方,他听见一声枪响,他突然心里一惊,满山的野鸡被枪声惊起,杠杠的叫着,他看见对面山的山腰上一个打野鸡的猎人带着猎犬狂跑着去追他的猎物。可他不知道怎么回事,脚下如同灌了铅寸步难行,他心里慌得要命,索性扔下柴火跑上山,他跑到放柴火的地方时找不见秀姐,再找看见秀姐吊在放柴火的地方不远处的斜坡处,脖子里的绳子系在头顶一寸粗的灌木上,秀姐就这样走了。姐夫懊悔说他应该让秀姐在河滩的车跟前等他,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至于秀姐去世前到底受了什么委屈?秀姐去世时是什么样子?穿着什么衣服?我们谁也没见过,具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们更不知道。秀姐去世后姐夫家一是怕我们闹事,二是他们的确也不明白秀姐自杀的原因,还真请来了公安局的人来调查,调查结果除了是自杀,没有其他原因。因为不是正常死亡,加之四世同堂,老年人尚在,秀姐的尸骨一年之内不能入土,一直放在阴山台子的窑洞里,窑洞口用转头砌了起来。
一年之后秀姐才下的葬,下葬前是要开棺检查的,据说棺盖启开之后出奇的难闻,衣物什么的都化了,就剩头发和骨头了。
我上初二那年到了秀姐三年的祭日,远在新疆打工的三堂哥四堂哥都回来了。不知道为什么当时家里不让我们告诉他们秀姐的事,我只记得当时秀姐去世后介绍这门亲事的介绍人给我说不能告诉大伯,不能告诉新疆的哥哥。至于不能告诉的原因和理由我也不理解,这也不是我一个十一岁孩子能管的事,大人怎么说我们就怎么做。这次他们知道也是同村的伙伴失口说了出来。当时四哥他们说要准备回家,买了些新疆特产,给秀姐买了一副新疆女孩戴的耳环。同村的伙伴不让他买,四哥非要买,同村的伙伴看不下去哥哥被蒙在鼓里,就说:“你秀姐早死了”。为这话,四哥跟那个男孩打了一架,后来大家都告诉哥哥实际情况。四哥栓财回到家哭了一天,怨我们没有早早告诉他秀姐离开的事。秀姐的忌日那天,我要求哥哥带着我去秀姐家给秀姐烧纸。我记着秀姐的话让我去看她的。我那时候以为是玩笑,没当一回事,当时也没想到把这话告诉爸妈。没想到秀姐说这话的时候,其实一直在往这条路上盘算。终究走了这条路。
我们来到了秀姐的家里,姐夫已经在秀姐一周年过后续了弦,新添了一岁的孩子。新人是个小鼻子小眼睛的女人,看上去身体也很单薄。看见我们来话都不敢说,胆怯的躲到了一边。其实秀姐已经走了,姐夫再娶很正常,但未免有点太操之过急了。我心里一阵酸楚,替秀姐而难过:秀姐呀秀姐,你怎么那么傻呀,你走了,人家这么快就娶了媳妇,住你的屋子,取代了你的位置。秀姐的儿子涛涛已经四岁半了,很懂事了,嘴巴巧的我都不敢相信这是一个四岁半的孩子说出来的话。秀姐的婆婆给涛涛介绍我是他的姨姨时孩子说:“我怎么那么多的姨姨,军军的姨姨也让我叫姨姨,我的姨姨也叫姨姨,今天又来了个姨姨。”他的奶奶说:“这是你的姨姨,军军的姨姨也是你姨姨”。晚上我跟秀姐的婆婆还有秀姐的儿子一起睡,很奇怪的是涛涛半岁的时候见过之后就再没见过面,孩子竟然对我一点都不陌生,晚上孩子拉着我的手说:“姨姨,我跟你睡好不好?姨姨,我妈妈长的什么样子”
我说:“你的妈妈像李玲玉。”
孩子一双天真好奇的大眼睛望着我的脸问:“李玲玉是谁?姨姨,我妈妈像你不?”秀姐的婆婆哭了,我也哭了。我不会回答孩子的第二个问题了,只说:“李玲玉是唱歌的女明星。”不等我说完话他奶奶抢着说:“像,你妈妈很像姨姨。”孩子说:“姨姨,我叫你妈妈吧,你当我妈妈好不好,人家都说世上只有妈妈好,我没有妈妈。”我的泪水忍不住的往下流。我没抱过孩子,可涛涛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有一种很温暖的像做妈妈一样的感觉,我突然想着,等我长大了,我会替秀姐养大这个孩子。我跟阿姨说话说到很晚才睡觉,阿姨说涛涛从来不叫他的继母妈妈,总说是“那是军军的妈妈”。
第二天我们准备带着涛涛去到秀姐的坟上烧纸,血气方刚的四哥一定要给姐夫难看,说因为姐夫对秀姐不好秀姐才寻的短见;秀姐也是有后的人了,竟然没设灵堂,还非要在姐夫家上房给秀姐设灵堂,否则就在院子里。我不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场面,我从未见过这种场合。我只是记着出门时母亲嘱咐我说,看着四哥该办的事要办,灵堂要设,孝服要脱,但别把局面闹得太难堪,别打架。所以我只是吓得哭着在两家人僵持不下,而且眼看着四哥要占下风的时候拉着他的衣服叫四哥算了吧。姐夫哭着跪在四哥的面前哀求四哥给秀姐一点安宁,看在他四室同堂的份上,看在曾经是姐夫的份上,看在孩子的份上......村上的老人都来劝说,“姐夫家还有八十多岁的奶奶,就别为难他们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够伤心的了”等等的话。可是我们跟孩子都要脱孝衣的,这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没有灵堂怎么祭拜怎么脱孝服?看在秀姐的孩子的面上,四哥妥协了。我们在离秀姐坟不远的场房里给设了灵堂。哥哥说我是女孩,没让我到坟跟前去看,我带着涛涛在二十米开外的地边上等着,远远的看着秀姐的坟孤零零躺在地里。我跪在那里,给秀姐烧了很多的纸币,秀姐,我来看你了。
之后我便随父亲到了陕北长庆油田参加了工作,工作之后很少回老家去了,我一直能想起来秀姐,现在想来,秀姐那时候应该是从出嫁的那天就已经心死了;或者是老人们口中说的在坟地里那一夜受到了惊吓丢了魂;又也许是抑郁了才走的这条路。而家里要是有一个关爱她的人能及时帮助她,也许她也不会走上这条路吧!
听说秀姐的孩子涛涛前几年结婚了,由于忙于工作和自己的家庭,至今也没再见过。我想秀姐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也会很开心的。而大哥本身就自私自利,好吃懒做,并没有因为秀姐的换亲和他找上了一个村支书的女儿而飞黄腾达,只是在没粮食吃的时候,使着媳妇去娘家拉一车来。我们搬走之后,他就住进了我家的大瓦房,到现今为止,村子里人们都住上了新农村的小康屋,只有他家还住在我家的旧房子里,二十几年的老房子从来没修补过现在已经破烂不堪。秀姐的在天之灵要是知道她用付出生命的代价为哥哥换来的生活被哥哥糟蹋成这样的话,一定会悔不当初的。我则认为秀姐是那个时代包办婚姻的一个牺牲品。另一方便想,时代迂腐只是一个现象,应该是亲情与自私造就了这场悲剧的发生。我只有一句话,一个人别把自己的幸福建立于别人的痛苦之上,否则一辈子良心也会不安的......
(文中插图来源于网络)
付云霞,70后,长庆油田职工。爱好文学,擅长写作。《我的母亲》《陀螺队长》《安全家书》等作品在中国石油长庆油田网站发表。做一个温暖的